清秋荒岗往事量，

远云鹤，白茫茫。

沿路雨含恨，

回首风吹桑。

当年多少温柔乡，

此时方寸鬓角藏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悼故人

(一)清明探

荒陌，孤坟，一柱香，一碟糕点，一篮纸鸢，一把油伞，一套盔甲。

（二）回忆起潮

您是我外公，按礼数我该叫您姥爷。可我喜欢也一直叫您“爷爷”。

记忆检点，掬一捧韶华，泪落一程，打湿眼帘。

一生坎坷，是您走不完的路。

（三）平生遭际实堪伤

少年父亲见背，母亲由此伤心过度，哭瞎了双眼。家徒四壁，一贫如洗。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。一砖一瓦日中砌，一针一线夜里穿，日子一步步熬过来。60年代，您无辜被划为右派，一家遭受非难。在生不如死的年代里，您不仿别人走轻生的路，而是艰难地含下阴险小人给您盛来的苦药，坚韧地活下去。因为，您知道，老婆和孩子需要您。没有丈夫，妻子的人生就失去了一半，那片天就坍塌了！没有父亲的孩子很可怜，没有父亲的那片天，就没有孩子生活的乐园。没有您，他们过不下去！您看到了他们瞳孔间的乞望，所以您要衔泪踩在荆棘上走下去！那本该是春秋鼎盛的您，一顷，白发覆青丝。

此时，我欲吐无言。生活蜷缩在白眼冷面之间，那时的人情颇似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。后来，邓策拨正，您重获自由，但您的眼神似乎少了点什么。文革后，您谨言慎行，不苟言笑，隐晦锋芒，像家里那头憨实的老黄牛般沉默寡言，一心一意地工作、生活。

70年代高考恢复的第二年，母亲终于幸运地乘上学海之舟，不久找到工作并遇见我的父亲。当时都拥工作饭碗的他们似乎挺登对，于是您俩老便同意这门婚姻。母亲出嫁那天，您笑逐颜开，您以为她找了一个好夫婿，从此便可逃离与你生活的苦日子，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。可谁料，幸福的开始，实际是悲伤的倒计时。

翌年又一个痛苦降临您们身边，那便是我的出生。母亲的婆婆，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她不喜欢女娃。她自闻我来世间发出第一声起，便不待见我，对母亲亦始生厌。得知您女儿身陷苦境，您二话不说从医院抱走仅有12天的我，和姥姥（我喜欢唤她奶奶）以及舅父母一口饭一勺汤艰辛地把我牵扯大。我不知道，一个大男人是如何应付得了蛮不讲理的亲家母。我不清楚,抱走我的那晚，您的泪落了几程？浸湿了多少件衣裳？我不了解，那被咬破了的唇流了多少滴血？我不详，那双明眸几时红血丝网满布？额鬓乌首如何瞬变白霜？疮痍的心还能蹦跳几下？是不是有那么的一会痛到无法呼吸？回首过往，记不清，多少日夜您寸步不离地守在摇篮旁，未曾合过眼。数不了，多少个风吹日晒霜欺的春秋，您抱着生病的娃穿梭医药味中舟车劳顿。道不尽，为哄小娃开心，您买了多少衣裤玩具，至今还有一些被我珍藏着。说不完，小娃一路成长，您对她的“唠叨”。她哭了，您急如锅上蚂蚁；她笑了，你灿然生花；她沉默，您就“胡说八道”；她受伤了，您就心如刀绞……

热泪盈眶，爱噎喉头，该怎说下去？鸿毫太轻，笔墨太浅，书写不了您无言的大爱。但令人生悲的是，这爱，女孩未觉。

（四）我的雨，您的伞

豆蔻年华，桀骜不驯，没有人“驾驭”得了她，她宁可撞个头破血流，也不会因旁人的劝阻而停止向前的脚步。

那年听说她的“亲奶奶”想念她，想团聚了，并会做好吃的给她。冲这话，她扑过去了，却是忧伤地回来。因为她说：“鸡腿永远要给弟弟吃，女孩吃点肥肉就好。”十多年过去了，她已出落标致，却依然得不到她的认可。“女孩没啥用！”深深地伤了她。回来的那天，大雨滂沱，她认为不会有人来机场接她，因为她就是弃婴，不会有人在意她的。绝望地仰啸长天，雨肆意地泼到她脸，销湿了头发衣服鞋子，心也是湿漉漉的，忽然觉得周身凉透了。谁，知道她今天的心情是怎样？雨莫名地消失了，闻到一股黄土味道。撩开眼帘，一幕黑色。爷爷的伞！雨水从他眉毛划到腮到嘴再到身，背心贴身，浅黄色鞋已是棕褐色，不知这人雨中候了多久？我走，您不强留。我来，无论风多大雨多大，您都去接我，把含著无数篇的爱，写在云淡风轻的天上，如果我要飞翔，您不会是雨水打湿我的翅膀。

“爱”该怎说？我只会奔入您的怀抱，任意地哭嚎。您静静地听着，轻轻地拍着我后背，一句话也没说，不责怪亲家母残忍狠心，也不说安慰语。只是趴在你肩上时，感受到您的心在颤动，咽喉在蠕动。所有的伤痛，您只会往下咽，沉到心井，延宕起无休纹波。我知道您比我更伤心，那些无情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向您孱弱的心。渐渐地，您的身体糟糕下去，卧倒床榻。

（五）聪明反被聪明误

也许是曾经的过往带来太多的伤害，累累殇迹怎么也补救不过来，何况生活，从来都没给过你机会去疗伤。我不懂，苍天为如此无冷酷！让一个少年丧父、青年背冤（文革）的人，中年饱受亲家欺凌及艰辛育娃之后，晚年竟还要经历病痛的折磨！

爷爷，难受就说出来吧。放声，或许会好一点。曾经，我试着让您大声地吼出心里的悲愤，放走关在心牢里的痛、哀、忧、愁等。

那天，弄妆梳洗迟，来不及吃早饭，也顾不得背后您的呼唤就匆匆跑去学校。朗朗的晨读声，我肚子空脑袋沉，迷糊中的我瞥见了站在教室窗口满头大汗的您，拎着粉色饭盒正看着我。您几时、何速已飞跟着我到校了？您腮边留下的汗流迹，就像飞机划过天空留下的白线，我想，它知道。见到您，我便逃开了，留您在原地不知所措。那时，家长来送早餐的现象很少。我若去吃您带来的盒饭，同学们会围观我品头论足。我选择逃开，既可避免风头又可，让您“出一口气”，骂骂我，舒一口恶气。然而，聪明反被聪明误！

您交5元给班主任，让他转交给我。然后，风尘仆仆的来影，转身，渐行渐远。背影，宛若一只落单瘦弱的孤鸿缓缓飞离。那天，老师含著泪递给的钱，它是暖的、湿的，许是老师哭的时候握太紧了，许是节俭的您从身上取出它时残留的余温。那是感动的温度，爱的温度。

回到家，对早上的事，您只字不提，生活如故，您依旧无言。

是因为文革的阴影太浓郁，所以才没办法打开话匣？还是您看清了宿命轮回，看惯了世事无常，看淡了恩怨是非，所以才不屑于浪费口舌去感喟？又或者是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您，说了也是徒然所以才没说？到底是因何？小时，我不懂人情世故。现在，自以为可以作为知音时，您在哪里？在天国吗？那么遥远，您过的好吗？......

（六）不诉离殇

患疾晚期才被我们发现，医术无法回天。病痛时刻捉弄您，使您无法安宁。于是，霜浓雾重的子夜时分，您悄悄起床，兜里放一丈白绫，想找个地方了解这个带给家人麻烦的身体，早日超脱这苦海。

可是，爷爷，您舍得我吗？您不想尝尝在外打工的我用人生第一桶金给您买最爱吃的马蹄糕吗？您不想试穿孙女给您买的第一套中国服吗？您想去看看我的新学校有多大多漂亮吗？您不想等我长大后带您去我们童年渴望过的梦想之地吗？......我还想吃您做的盒饭，想玩您编的蚂蚱，想听您的笛声...没有您，阳光下奔跑谁拉着我的手？风雨中谁去接我？深夜里谁陪我彻夜不眠？......有多少的不想您离开，我们不介意您上吐下泻，愿意给您换洗不干净的衣物。我们不介意夜寒霜重，披露涉水为您寻师问药，只要您愿意治疗。我们不介意深夜里起来为您端茶倒水，陪您直到您安睡才歇息。我们不介意呼吸浓郁的药水味，只愿您能早日康复。我们的绵薄之力，相对于这么多年来您对我们的付出，微不足道，只是想告诉您，无论您怎样，我们都不嫌弃您而放弃能够治愈您的机会。

爱您，舍不得让您离开身边。

（七）生死契阔

也许，经历真的太多太多了，已经不能再承受了，就算是高傲地挺立风雪中的松柏，也要偶尔弯腰才能不倒。只是您的这一弯，枝断了，干枯了，根竭了。也许背负沉痛坚强地走了这么久，这么艰辛，上帝终于不忍卒看了，不再考验您了，化我们的爱渡您入极乐世界。

那次的轻生被奶奶及时发觉，她阻止了您。但过不久，您终是在梦乡中沉睡去，没有再醒。是好梦，不愿惊醒，还是噩梦，不能醒来，这都已不重要。您的表情水平如镜，亦如来时的模样，也许因为已没有了哀伤。既然如此，我、我们只有祝您一路走好、天堂安好！

（八）半阙清词墨染念无休

岁月不居，时节如流。

今天，来看您，在您的坟前焚上一炷香，放一碟马蹄糕、一篮纸鸢，一把纸伞，一套盔甲。马蹄糕，我亲手做的，年年此时为您盛一小碟，不知您吃腻了没？在天堂吃得好吗？纸鸢，我熬夜叠来的，希望它带您飞去我已带不了您去的地方。伞，因为这一季，雨多，怕您没伞受雨淋风湿病又使您疼痛无比，不知您现在身体怎样了？伞是我送的，不管晴天还是雨天，您都得随身带着哦！盔甲，因为您没坚强的装备所以才那么容易受伤，穿上它，希望您以后别再受伤了。

欲寄彩笺无尺素，山长水阔知何处？我只能做这么多，很抱歉。

（九）一川烟草，满城风絮，清明时节雨

清秋，江南的雨季又舞起来。

人间多烟雨梦，伤重，爱浓，鸿毫轻生书。

此时，是雨是泪，落一程，又一程，湿了素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