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史寓言


日期: 2016/04/12 18:44:00    提交者: xfw    类型: 学生心语

    我是世上一只荡失的幽魂,终日等待着一个入世的寓言。我想其实,累增的年轮里,这个寓言悄悄绵延生长,每个人或寻找发掘或似懂将信或罔顾怀疑。不论前世今生,岁岁后代。

一九六七年始

世俗早有“干冬湿年”的说法,若冬日里朗清无云,那么年底则会淫雨霏霏。一个细雨渺扰的冬至,鞭炮穗子洇红了禾堂三分之二,洋溢着村里叔父对新年晴朗的盼头,这定是个喜年。陈家二姑娘咿咿呀呀地降生在融融喜庆的锣鼓声中,族长敲指一定,取名“喜”字。全家人捧着这个哭鼻子的姑娘眉开眼笑,这年是一九六七年。

这个年头,祠堂外墙贴满大字报。批斗大会今天开在榕树下,明天在胡儿坪。界定为地主的宽敞大屋,用来堆填谷粒锄具。二姑娘五岁的时候,到处跑跑跳跳。看到人来人往,人聚人散,都喜欢跟着。一堆堆围将起来的人有起哄有沉默的,她蹭着缝隙在人墙中露出脑袋,只看到几个人胸前挂着牌子跪在中央。别着袖章的小红卫一号令,人们手里什么烂草枯枝腐菜齐齐砸向他们。直到奶奶赶过来把她抓回去,训斥着不许看这些个作孽的把戏,她也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
那时候,独栋的祖屋还没有落成,弟兄们尚未分家。陈氏一族人挤在祠堂西侧的一排平房里。什么大伯二叔嫂嫂,姑妈表姐契弟朝不见晚见,一房的人挤不下了就到别的房里将就将就。每家的劳动人口得早出晚归,农忙时节咬紧牙关,农闲时节精打细算。家里自从添了三姑娘和小老弟,所分的口粮愈加吃紧。为了多分几斗粮,父亲向生产队申请承包了村里的池塘。可是,大姐已有十足的小大人模样了,帮着父亲母亲事农,收割花生种芋头番薯插秧洒肥样样上手;三妹还是个二两拎着都嫌重的“豆芽菜”,四弟更不用说了,还在吃羹。

于是,喂鱼的活计便落在二姑娘头上。鸡还在打瞌睡的尾声,就扯着背篓,挂着斧镰去南山割鱼草。刚开始,哪里就分得清哪些是鱼吃的,哪些是兔子吃的。走走逛逛,倒带了些当梨、板栗等野果子回去。下山走到鱼塘跟前,猛地记起上早课的时间到了,撇下篓子,奔踏着钟声径向课室。白天,大人都要下地劳作,大孩子负责管小孩子。同桌就是背着妹妹来读书的,当老师声音抑扬顿挫跳了一个八度调的时候,妹妹就不情愿地哭叫起来,硬生生打断了老师说课的思绪。说也奇怪,二姑娘不惊不忙,朝着妹妹挤眉弄眼一番,哄得小孩“嘎嘎”地笑。

村里的人都说二姑娘越来越比大姐水灵,干活比三妹利索,说话比四弟滑溜。可不是吗?二姑娘倒是跟奶奶最相似。一双扑闪明亮的眼睛,并不是很大,只是稍微有层薄薄的双眼皮。总感觉里面喷出点光来,照亮你的瞳孔,直至把你心底的阴郁剥落一层。梳着一个低马尾,轻轻一笑,右脸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,两颊绯红,仿佛酒窝里盛满了当年的桃花酒。

夜幕滑落,她便去天井的拐角关好蜂箱,小心翼翼,拉上箱门之后,便用手摸摸箱子,仿佛是在安慰一只受伤了的鸟儿。然后挪着细碎的步伐,穿过廊道,便去厨房烧火了。在灶口塞好柴火,火舌一下比一下蹿得高,似乎要从灶口里跳出来。顿时噼啪脆裂的声音让人不免要后退几步,但二姑娘一直蹲在灶口旁,不时折断一条树枝塞进里头。烟火热烈,熏得眼睛流泪酸疼时便只好背对着灶口在门槛上坐着。奶奶疼自己的孙女,嘀咕着她出门透透气。

晚饭后,她会收拾好碗筷,把剩下的饭菜加上米糊倒进一个大蓝桶,提起它向屋后的猪棚走去了。远远听见躁动不安的猪棚,一走近,小猪大猪趿拉着脚向前围来又显得乖巧几分。之后,从檐下的缸子里舀了碗秕谷洒向庭子咯咯乱叫的鸡,一刻也没闲着。    

蝉声清脆,蹲在水井旁洗起全家人的衣服,浣洗声伴着蛙鸣螽吼洒落在阒黑的田野外,只有身后那两方淡红闲章前挂着的灯笼悄悄把光落在她的手上、半蜷着的身体上……不时,那条大黑狗憨憨地跑来,悠闲舒服地趴在她的背上。 

父亲常对四姐弟说家里的一些旧事。那年,解放战争爆发,村里征丁去参军,人数不够,趁乱把一个伯父拉去台湾打仗了。奶奶为此哭伤了眼睛,每天眼巴巴地在村口徘徊不安。父亲读书的成绩还算不错,但因为这件事和异党有关联,便辍学了。之后,分配到煤场做会计,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恰恰好。父亲期望着他们能够走出南山村,有另一种生活,再也不要跟他和母亲一样半辈子劳累命。

在这些温暖的告诫中,四姐弟倒也都离开村子,到城市里寻寻觅觅。时值十表姐忙着替二姑娘介绍对象。记得猎风刮刮的腊月,花生冬菇腊肠焖的糯米饭派遣着香味的信儿,炸至外焦里酥的煎粄腾锅而起,形似“八脚蜘蛛”的小吃包好送人,姐妹们围攻抓住的母鸡也给炒炖了。只有过年才有这等福气,孩子们的“新衣”都是百家传送的,二姑娘新年里的衣裳都接十表姐的。两姐妹亲得不得了。

政策放宽之后,不用整天穿的确良,二姑娘披着碎花丝巾穿着翠色棉衣裙相亲。介绍的对象老实憨厚,白白净净,在公安局办事。一顿饭之后,这事就成了。那年头,结婚也就领一张证,照一辑婚纱相,相片还要被众亲友抽掉一些,两人留作纪念的仅剩两三张了。然后,母亲就说,要看看我的女儿啊嫁到哪里去了,二姑娘二女婿把他们接到城里来。这时,父辈们也算是进过省城,瞧过世面了。

 

一九九四年始

至于我,仿佛沉睡了整个世纪之久,直至世纪末,我忽然醒了。陈家的二女婿抱着我,二姑娘留着甜甜的泪水,握着我的脚丫子爱不释手。

我怎么朦胧地记得,二姑娘一直都是留着乌黑飘然的长发,如今这个叫妈妈的二姑娘蓄起了齐耳短发。男人的理想女人该是有像瀑布样倒垂的齐腰乌发,嵌有幽深的眼眸,时而扑闪起来,两扇睫毛刮起一圈风丝儿,鼻子由黛眉中缝滴水而成,下面有张笑起来露出皓齿的俏嘴。

在我记事之后,父亲说,母亲年轻的时候便是这可人的模样,每听到父亲开口如此说,母亲总羞涩地涨红了脸,抿抿嘴笑。

悄静的下午无事可做,与父亲挨坐在桃木凳上,肩披着射来的阳光,窗外的白头翁猛地放了几声嗓,父亲似乎想起什么,转身回屋。我回头望时,他已经一只脚踏进阳台,手里攥着反光的相框,明晃晃地刺眼。

我接过手,赭红框边套围着一张浸满灰尘的相片,轻轻抹开尘埃,相上一个穿纱白衬衫的女人立在偌大的机场坪,坪上停了几架航空飞机模型。她笔直的西装裤拢到腰中,黑皮鞋露了两寸尖头;乌发在白衫上静卧着,日光下显得柔顺伏帖;灿烂的笑容似乎开盛的百合。父亲徐徐说道,那时候还没有你,她还留着长发,在航展,你妈妈都兴奋坏了。他皱纹的眼角眯起,回忆着往事的旧骸,说不出的欣悦。

母亲怀上我的时候已经剪掉了长发,蓄起齐耳短发。后来,也就没怎么留过长发。我常常对她说,妈妈留长发一定好看得多。不知道为什么,她不情愿地摇摇头。

有段日子,父亲因公事不顺,母亲陪着掉了好些眼泪,憔悴极了。一天,我在厨房玻璃门边立着,看到她把身体倚托在灶台上,有条不紊地搓碗、冲水、抹洗。厨灯轻微地落在她的脖颈上,略重一点都怕压垮了她似的;发丝牢靠贴在耳后,一团堆着一团,毛燥呆滞;衫衣肥大松弛,裤腿伸出木讷的脚脖子。

我想,她没有时间打理长发,把美丽散落在时间光年的辛劳,同时也把它沿袭给了女儿。有时候在梦里会见到母亲披着乌丝绸般的头发,迎着风吹起来几绺,她梳理着,像小时候替我扎头发前抚摸我的发梢一样。或者梦到那阁楼上格窗旁正在为头发抹油籽的少女,白皙又纤细的酥手握着长发,对着河渎中因乌篷船摇晃而站不稳的少年发笑,像极了我美丽的母亲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2中文师范二班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余燕莉32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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